原文
本以高难饱,徒劳恨费声。 五更疏欲断,一树碧无情。 薄宦梗犹泛,故园芜已平。 烦君最相警,我亦举家清。
译文
你栖息在高处,本来就难得温饱,声声苦诉不平,岂不是一场徒劳。 五更时疏疏落落,好像要停止鸣叫,那大树依然苍润,不理你的烦恼。 我已是官职卑微,还要在四方萍飘,故乡的家园早已长满了荒草。 难为你不时提醒,如同为我警告,我全家也已经和你一样,清贫而清高。
创作背景
李商隐生当晚唐时期,一生经历由唐宪宗至唐宣宗六朝,正值牛李党争相当激化之时。李商隐初依牛党,后改投李党,一直在两党争斗的夹缝中挣扎,备受排挤,一生困顿不得志。此诗大约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(848)秋,当时诗人仕途不顺,希望得到令狐绹的帮助提携,但遭到拒绝。诗人从桂管观察使郑亚幕府归来,行至夔峡,有感于自己如“梗泛”的漂泊生活,写下了这首诗。
注释
⑴以:由于。高难饱:古人认为蝉居高树,吮吸清露为生,高处露水少,所以难以饱腹。《吴越春秋·夫差内传第五》:“秋蝉登高树饮清露,随风㧑挠,长吟悲鸣。”高,即指高处,树之顶端。同时,“高”字也含有高洁的意思。 ⑵“徒劳”句:蝉终日悲鸣诉说“高难饱”的怨恨,却得不到同情,故云“徒劳”,其声白费。徒劳,白白费力,白费劲。 ⑶五更(gēng):指天快亮时。中国古代把夜晚分成五个时段,用鼓打更报时,所以叫“五更”。疏欲断:指蝉声稀疏,接近断绝。疏,稀少。 ⑷碧:绿。 ⑸薄宦:官职卑微。梗犹泛:《战国策·齐策三》载:桃梗(桃木人)谓土偶人(泥人)曰:“子,西岸之土也,挺子以为人。至岁八月,降雨下,淄水至,则汝残矣。”土偶曰:“不然。吾,西岸之土也;吾残,则复西岸耳。今子,东国之桃梗也,刻削子以为人。降雨下,淄水至,流子而去,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。”《说苑·正谏》引“漂漂”作“泛泛”。后世常用“梗泛”形容生活漂泊不定。梗,树枝。泛,漂浮。 ⑹故园:对往日家园的称呼,故乡。芜已平:杂草丛生,长得一片平齐,形容荒芜景象。芜,指杂草。东晋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:“田园将芜胡不归。” ⑺烦君:劳你。君,此处指蝉。相警:警我,向我警诫。相,指代副词,偏指一方,此指代第一人称“我”。警,警醒,提醒。 ⑻亦:也。举家清:全家清贫,一贫如洗。举,全。清,清贫,清高。
赏析
南朝梁刘勰《文心雕龙·情采》有云:“昔诗人篇什,为情而造文。”这首咏蝉诗,就是抓住蝉的特点,结合诗人的情思,“为情而造文”的。诗中的蝉,也就是诗人自己的影子。诗人抓住寒蝉栖高饮露、悲鸣欲绝这两个特点,重笔描摹其“高难饱”“恨费声”的处境遭遇,寄托自己志向高远而不免潦倒、满腔悲愤而无人同情、羁宦漂泊而遇归不得的悲剧命运,沉郁中见怨愤,怨愤中有坚守,感人至深。
首联“本以高难饱,徒劳恨费声”,闻蝉鸣而起兴。“高”指蝉栖高树,暗喻自己的清高;蝉在高树吸风饮露,所以“难饱”,这又与诗人的身世感受暗合。由“难饱”而引出“声”来,所以哀中又有“恨”。但这样的鸣声是白费,是徒劳,因为不能使它摆脱难饱的困境。明知徒劳,却复鸣不已,则恨愈恨,悲愈悲。这是说,诗人由于为人清高,所以生活清贫;而他也不是那种对官场彻底绝望之人,因为还寄希望于有力者能有所提携,最终却还是徒劳。心中的失望、遗憾逐渐郁积起来,又无人可与诉说,只好借助诗歌发幽怨之声。这样结合诗人的感受来咏物,并不会把物的本来面貌歪曲,因为咏物诗的真实,是诗人感情的真实。诗人确实有这种感受,借蝉来写,只要“高”和“声”是和蝉符合的,就可以写出他对“高”和“声”的独特感受来,可以写“居高声自远”(虞世南《蝉》),也可以写“本以高难饱”,这两者对两位不同的诗人都是真实的。
颔联“五更疏欲断,一树碧无情”进一步写蝉的处境。从“恨费声”里引出“五更疏欲断”,用“一树碧无情”来作衬托,把不得志的感情推进一步,达到了抒情的顶点,使人愈感其悲。蝉的鸣声到五更天亮时,已经稀疏得快要断绝了,可是一树的叶子还是那样碧绿,并不为它的“疏欲断”而悲伤憔悴,显得那样冷酷无情。这里接触到咏物诗的另一特色,即无理得妙。蝉声的“疏欲断”,与树叶的“碧”两者本无关涉,可是诗人却怪树的无动于衷。这看似毫无道理,但无理处正见出诗人的真实感情。“疏欲断”既是写蝉,也是寄托自己的身世遭遇。就蝉说,责怪树的“无情”是无理;就寄托身世遭遇说,责怪有力者本可以依托荫庇而却“无情”,是有理的。咏物诗既以抒情为主,所以这种无理在抒情上就成了有理,而且显得水到渠成,自然而然。
颈联“薄宦梗犹泛,故园芜已平”是一个转折,抛开咏蝉,转到自己身上。这一转就打破了咏蝉的限制,扩大了诗的内容。要是局限在咏蝉上面,有的话就不好说了。诗人在各地当幕僚,是个小官,所以称“薄宦”。经常在各地流转,好像大水中的木偶到处漂流。这种不安定的生活,使他怀念家乡。“田园将芜胡不归”(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),更何况家乡田园里的杂草和野地里的杂草已经连成一片了,诗人思归就更加迫切。这两句好像和上文的咏蝉无关,暗中还是有联系的。“薄宦”同“高难饱”“恨费声”联系,小官微禄,所以“难饱”“费声”。经过这一转折,上文咏蝉的抒情意味就更明白了。
尾联“烦君最相警,我亦举家清”,又回到咏蝉上来,用拟人法写蝉。以“相警”绾结,“君”与“我”对举,再次紧扣咏蝉的主题,把咏物和抒情密切结合,而又呼应开头,首尾圆合。人、蝉对望对看对伤,都是一样的处境与结局,真是同病相怜。蝉的“难饱”正与“我亦举家清”相应;蝉的鸣叫声,又提醒“我”这个与蝉境遇相似的小官,想到“故园芜已平”,不免勾起赋归之念。此联在前三联几乎专写蝉的基础上,会合在一处,不但呈现出诗歌层次的变化,也表现出情感的层进关系,将感情推向高潮。
咏物诗,贵在“体物为妙,功在密附”(《文心雕龙·物色》)。这首咏蝉诗,没有把重点放在形貌的描绘刻画,而是揭示它的内在感受与深层情感。诗的前四句寄寓自己穷困潦倒的处境和悲愤无奈的心情。“本以高难饱”写出“高”与“饱”的矛盾,表明自己志行高洁,却不逢于时。“一树碧无情”披露了现实环境的冷酷。这就从主观与客观两方面抒写了自己不幸遭遇的原因。后四句写出自己泛梗飘蓬、欲归不能的羁宦生涯和“举家清”的困苦生活。诗人抓住蝉的特征加以突出描写,达到人、物一体的境界。全诗以清高、清贫为主线,通篇以蝉自喻,构思巧妙,感慨深沉,堪称绝唱。(马玮 俞平伯 萧涤非 周汝昌 施蜇存 等)
名家点评
明代唐汝询《汇编唐诗十集》:唐云:堪与骆临海、张曲江并驰。起二语意佳。“恨”,下字欠妥。 明代周珽《唐诗选脉会通评林》:周敬曰:虞世南云“居高声自远”,骆宾王“清畏人知”、义山“本以高难饱”语,皆善言蝉之德。周珽曰:此借蝉自况也。前四句言蝉以高洁,空有声闻,其如疏断于碧树间何!后四句自言宦游飘泊,致家乡荒秽,亦由清高自好故耳。乃烦尔类勤相警励如此。触物兴情,良可悲也。 清代朱鹤龄《李义山诗集补注》:此以蝉自况也。神韵悠扬。 清代顾安《唐律消夏录》:首二句写蝉之鸣,三四写蝉之不鸣;“一树碧无情”,真是追魂取气之句。五六先作“清”字地步,然后借“烦君”二字折出结句来,法老笔高,中晚一人也。 清代屈复《唐诗成法》:三、四流水对,言蝉声忽断忽续,树色一碧。五、六说目前客况,开一笔,结方有力。通首自喻清高。 清代纪昀《玉谿生诗说》:起二句斗入有力,所谓意在笔先。前半写蝉,即自喻;后半自写,仍归到蝉。隐显分合,章法可玩。李廉衣曰:“‘一树’句纤脆,此等犹易误人。”与归愚意反,然可以对参。 清代黄叔灿《唐诗笺注》:上四句就蝉之大致刻划,便有比意。起极超脱,人不能道也,入神之笔也。“薄宦”一联,即自己说,结二语仍收转蝉说,觉“一树”句更情思惘然。古人善咏物者必有比托。 近代张采田《李义山诗辨正》:起四句暗托令狐屡启陈情不省,有神无迹,真绝唱也,非细心不能味之。“一树”句,传题之神,何等高浑!而廉衣讥其“纤诡”,纪氏取之,无识甚矣。 近代俞陛云《诗境浅说》:此与骆宾王《咏蝉》,各有寓意。骆感钟仪之幽禁,李伤原宪之清贫,皆极工妙。起联即与蝉合写,谓调高和寡。臣朔应饥,开口向人,徒劳词费。我与蝉同一慨也。三四言长夜孤吟,而举世无人相赏。若蝉之五更声断,而无情碧树,仍若漠漠无知。悲辛之意,托以俊逸之词,耐人吟讽。五六专说己事,言宦游无定,而故里已荒。末句仍与蝉合写,言烦君警告。我本举室耐贫,自安义命,不让君之独鸣高洁也。学作诗者,读宾王《咏蝉》当惊为绝调,及见玉溪诗,则异曲同工。可见同此一题,尚有余意。若以他题咏物,深思善体,不患无着手处也。
李商隐(约813年-约858年),字义山,号玉溪(谿)生、樊南生,唐代著名诗人,祖籍河内(今河南省焦作市)沁阳,出生于郑州荥阳。他擅长诗歌写作,骈文文学价值也很高,是晚唐最出色的诗人之一,和杜牧合称“小李杜”,与温庭筠合称为“温李”,因诗文与同时期的段成式、温庭筠风格相近,且三人都在家族里排行第十六,故并称为“三十六体”。
李商隐是晚唐乃至整个唐代,为数不多的刻意追求诗美的诗人。他擅长诗歌写作,骈文文学价值也很高。其诗构思新奇,风格秾丽,尤其是一些爱情诗和无题诗写得缠绵悱恻,优美动人,广为传诵。但部分诗歌过于隐晦迷离,难于索解,至有“诗家总爱西昆好,独恨无人作郑笺”之说。因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,一生很不得志。死后葬于家乡沁阳(今河南焦作市沁阳与博爱县交界之处)。作品收录为《李义山诗集》。